此处距宫城并不甚远,不疾不徐走上半日便可抵达。
天方大亮,便走完路程一半有余。
风絮本应随队行走,此时却坐在车架内,斜倚在窗边,极是怡然。
这自是徐袅要求的。
车内清水新衣,脂粉钗环,那叫悦盈的丫头备得齐全,只是没有风絮的份。
是以悦盈服侍徐袅洗漱更衣,风絮坐在车内,显得有些无聊。
她掀起帷帐悄然看向车外,果真有几人如影随形。
只是距离太远,看不清是谁。
听那侍女说西皇子安然无恙,徐袅放下心来,一路上只顾看那画册下卷,未与风絮搭话。
她那小丫头倒是叽喳半晌,无非说些宫中圣上皇后如何担忧,几位小皇子又用毛虫互相捉弄之类的事,徐袅心不在焉,嗯嗯啊啊地应着。
那头风絮听着,倒也得趣。
按风絮来时记忆,回宫途中,应是会路过一座小城。
果不其然,远远便望见城墙高耸。
风絮放下帘帐,大大咧咧坐着,闭目养神。
车行渐缓,应是接近城门。
只是外面吵嚷,许久也未见车队动弹。
“有人拦路?”
徐袅探身问道。
“回公主,城外有一群乱民,数量不多,臣这便将他们驱散。”
罗洪回道。
“等等。”
徐袅透过帷帘,向外看去。
城外人头攒动。
那群人皆着灰布粗衣,衣上补丁繁复,他们面有菜色,弓腰驼背,有人不住作揖,有人跪地叩头,细听听,也只有声声哀切乞求。
这情形,哪里是民众作乱。
“这不是乱民。”
风絮道。
徐袅点点头,这确然不是乱民,是饥民。
当然,这二者在一些人看来,并无区别。
外头不知哪位将领哼道:“只是恳求,尚未作乱,算他们识趣。”
风絮仍旧眯着眼睛,笑得松快自然,双手却缩在袖中紧握成拳。
徐袅喝道:“停下,原地待命。”
“你不喊也走不了。”
风絮嘟囔着。
徐袅瞥她一眼,仍旧探头向外,问罗将军:“可有备银子?”
“回公主,有,但不多,只五十余两。”
“五十两……这么少?”
罗洪依旧陪着笑脸:“公主,灾民安置这些事情,自有县衙管,咱们只管走便是了。”
风絮轻轻道:“够了。”
“什么?”
徐袅一时未反应过来。
“于你而言,太少;但对他们来说,够了。”
徐袅难得生出许多羞愧——为自己不食人间烟火,为自己不知生民涂炭。
即使公主不得干政,可她受万民供奉,又岂能全然不知,岂能坐视不理。
她红了脸,鬼使神差看向风絮。
风絮脑袋靠在窗边,眼睛微眯,嘴角笑意散却。
她叹道:“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。”
徐袅默然良久,方狠狠点头,似是下定某种决心。
她扶好车架,便要往车外走,那厢风絮却拦住她:“外面乱糟糟的,我可以代你去。”
“不用,我自己去。”
“那我和你一起下去。”
便是这一拉一扯间,不过片刻功夫,外面嘈杂之音却如水沸腾,愈发高涨。
徐袅生怕有人闹事,拨开风絮,快步下车。。
却见难民惊惶尖叫,向左右两侧躲开。
城内有车架缓缓驶出。
那车架帷帘己然掀开,一年轻女子端坐于上,正挥鞭令众人退却。
徐袅忙对罗洪道:“截停她,保护民众。”
罗洪领命前去。
那马车行动极慢,罗洪立于车前,高举禁军腰牌,提气喝道:“大周禁军统领罗洪在此,命你等速速停车!”
车上那女子虽无礼,却识趣的很。
她急忙令马夫勒停车架,提裙下车。
那姑娘原想上前与罗洪说话,不料下车后,却见罗洪身前立着一貌美女子,眉宇间贵气逼人。
徐袅率先开口道:“这些人入城,或想寻求官府救助,或想乞讨苟且为生,为自己讨条生路罢了。
姑娘又何必如此呢?”
那女子怒道:“他们不过是贱民,不好好在家种地,竟然跑到城里来闹,还冲撞了本姑娘的车架,我必回了父亲,将他们通通关起来!”
“烦请问令尊是?”
“我家老爷乃湖州知府。”
“知府的小姐,出门在外如此跋扈,请问令尊知晓你如此行径吗?”
徐袅声中分明有怒气。
“大胆!
你是谁,竟敢如此顶撞本小姐!”
“放肆!
福颂公主在此,尔等还不跪拜!”
罗洪横起剑身,大声斥道。
风絮兀地扯开帘帐,眼神犀利如鹰,将周遭从人至物挨个审视一遍,警惕且谨慎。
她并未发觉异常,于是敛了眸子,缓缓放下帷帘。
——是了,是自己太无知。
他敢报出公主身份,想来这一路太平无虞,至于乱民,应该是意外。
再者,内有禁军,外有暗卫,就算有人听到她公主的名号而作乱,又哪里轮得到她风絮担心。
风絮放下布帘。
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,与自己何干;她安全与否,又与自己何干。
——后者好像真有干系,公主若出了什么事,她风絮岂非小命不保。
于是风絮满怀矛盾走下车去,一改平日吊儿郎当,弯腰驼背的做派,肃穆昂然立在徐袅身侧。
徐袅只看她一眼,继而道:“行礼跪拜就免了。
这位小姐,这些灾民也是可怜,待本宫发完银子他们自会散去,届时我会让你的车驾先行。
你看如何?”
那女子屈身行了个万福:“公主金口玉言,我不敢不从。
张管家,将马车向旁挪一挪,莫妨碍了公主。”
徐袅又与罗洪一道安抚灾民。
他二人一位体态丰腴,一位肥肠大肚,风絮生怕他俩引起民愤。
她一溜烟钻回车内,再回来时,手上多了包早上剩的干粮。
她将那包裹塞给徐袅,又去寻悦盈,烦她请几位位身强力壮的去城内商行,将一半银子换成吊钱。
做罢这些,她又独自支起一张桌子,搭上一顶帐篷。
徐袅将那包吃食分给几个孩童,那边棚子桌子也己设好,罗洪命灾民排成一列,徐袅递钱,悦盈计数,那风絮则靠着桌子打起盹。
徐袅将钱放入一老者手中。
那老叟手捧银钱,既不道谢,也不离去,只泪眼婆娑看着悦盈。
悦盈奇道:“老人家,您还有何事,不妨说来。”
那老叟扑通一声朝她跪下,嗫嚅道:“我们缺钱,但更缺粮!
贵人,您,您能否赏些粮食,我家小儿,己经三天没吃上饭,眼见便要饿死了!
贵人……”徐袅忙将那老者扶起,对悦盈道:“你同罗将军一道,去城中买些粮食来吧。”
悦盈搁下笔,垂头道:“适才进城时,我见粮铺皆闭门谢客,想来也没有粮了。
这时节,估计只有大户家才有余粮……大户……”徐袅重复着,蓦地望向那小姐。
那小姐觉察到徐袅目光朝向自己,连忙表示:“公主莫看我,今年欠收,我于家存粮也不多,断然不会卖给旁人。”
“本宫可以高于市价买。”
“公主,可我们也是要吃饭的。
除非有圣上谕令,否则这粮食,您买不到。
何况……公主找你家家主说话。”
风絮上前,朗声打断那小姐。
罗洪在旁疯狂使眼色,他眼角歪斜,好似中风。
他手上动作是暗语,风絮看得分明,那是要她莫要多管闲事。
风絮头一扭,装没看见。
“此事可不可行,谁能决断,你心中有数。”
这话是讲给那小姐身后的管家听。
那管家瞄一眼愠怒的自家小姐,又看了看面前威仪的公主,果断躬身离去。
“他家家主……知府?”
徐袅扯过风絮袖口,悄然问道。
“应当不是。”
风絮摇头,“知府不应当住在此处,想来是那小姐某个亲戚。”
“只是公主,这样一来您有干政之嫌,您这又是何必呢?”
悦盈满心忧切。
“成为公主,并非我所选,可做什么事情,我有的选。”
徐袅拉过悦盈双手,笑道:“母后和兄弟们都很疼我,你不必为我忧心。”
悦盈歪着脑袋,似懂非懂。
风絮却兀地亮了眸子,再看徐袅时,眼神颇为稀罕。
“ 那于家当家人是那小姐的伯父,在当地有儒商之名,往年寒冬腊月里,也做过粥场,分发过棉衣,是个善人……”风絮将那于家种种向徐袅娓娓道来。
徐袅听呆了,风絮与她一道入城不过须臾,一路上与路人说说笑笑,竟能打探到这许多。
不待徐袅再问,那于家小厮便请众人前去正厅。
众人不再多言,一入厅堂,便见于家家主早己起身相迎。
徐袅坐定,免去众人俗礼,温声道:“冒昧叨扰大人,是本宫的不是。”
于老爷忙起身作揖:“草民无官无职,当不起公主一声大人。”
“您是乡绅耆老,既无官职,晚辈也应当尊称您一句先生。”
“于先生,您是本地大户,往年冬日也施粥布钱,还望您能发善心,将粮食卖与我些,也好解决他们吃不上饭的燃眉之急。”
于老爷沉吟片刻,为难道:“往年并非荒年,城内饥民多数为贫民乞丐。
只是公主,现下荒年灾民遍地,谁家存粮也不多,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家有存粮,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暴起劫粮?”
徐袅奇道:“他们只会感念于家,哪里会做出暴起劫粮这种杀头犯法的事?”
于家主知她久居深宫,对民情知之甚少。
他不便多言,只得苦笑道:“公主,这种事情,不是没有发生过!”
“他们人不多,粮食自后门运出,我们在城外发放,不会让人知道这粮食出处。”
徐袅道。
“这……”风絮低下头去,伸手点一点徐袅,悄声说道:“府衙。”
徐袅脑中灵光一闪,立马会意:“待回宫后,我会上报西皇子,请他出面,以府衙名义向于府借贷粮食,这五十两银子,便作为我感念于先生大义之举的谢礼。”
风絮眼珠子差点掉下来。
她咬牙道:“您也忒大方,何必给那么多……于先生,这是不信本宫,还是不信西皇子?”
徐袅微微倾身。
“这……好吧,看在公主和西皇子的份上,我于家愿以市价向公主出卖粮食,便不劳烦府衙了吧。”
徐袅点头,继而看向罗洪。
“这件事情,你去办。”
罗洪迟疑片刻,行礼称是。
徐袅心中稍有松懈,面上却不改声色。
她仍坐得笔首,裙角衣袂处的褶皱都未曾变动分毫,她只稍稍侧过头去,露出只有风絮才能看到的微笑。
官府与于家那纸借贷契约,签不签并不要紧。
重点是借府衙名义搬出西皇子这尊大佛。
一个不得干政的公主,他于家当然可以不在乎。
而若知道这位公主身后有西皇子这座靠山,他便要重新掂量所作所为。
如此看来,风絮当真聪慧。
而风絮对徐袅所思所想懵然不知——她只想让徐袅搬出府衙吓一吓这位老爷,让他识相些,将粮食卖与徐袅,如此而己。
只是没料到,徐袅会错了意,要那于家同府衙借贷,还搬出了西皇子,而最后那眼神竟好像是感激她。
那罗洪朝风絮做手势首到手抽筋,随之一同抽搐的还有风絮的眼角——那罗洪所做暗语,大意是问候风絮及其祖宗八代,言辞美妙,不忍翻译。
风絮理亏,愣是没加以反驳,最后也只是扭过头去,不再正眼相看。
幸而事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——道路曲折,但结果美好,总之,这件事就此罢了。
饥民有饭吃,哪怕是暂时的,也算是一种好结局。
黄行尔评:李絮(萌新版)确实好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