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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江风宽紧折绵寒

发表时间: 2024-06-29
三月的江南,芳草陌上细雨流光,垂杨柳外烟丝醉软。

半梦半醒间,听夜半江上过了一阵霏霏的桃花雨,细细如织,泠泠碎玉。

晨起时,船娘支起乌篷船的小窗,春江连着淡墨疏阔的远山,阔阔铺延十里。

春潮初涨催得船急,船娘挽袖撑篙,轻轻一点水面,一片苇叶似的小舟急箭般射出,凌越过茫茫的江面。

千峰缥缈,首插云天,群山长映入清波绿水间。

江上,鸥鹭伴着白帆掠水,山川远送飞舟长逝。

天地宛如微微湿濡的雪浪纸,造化落笔,挥就天光云影,碧空寥廓。

风烟渺渺,江水滔滔。

江潮挟着水汽拍打着船舷,寒气如密密的针,砭得人骨缝里生起隐秘的痛,沁得人心如浸在冰水里发凉。

不过凑巧得了一坛子酒,倒是可以驱驱寒意。

她前些日子揽了一宗绣活,为城外李家的新嫁娘绣嫁衣,今日去赴宴吃喜酒,乡人盛情相送也不好推辞。

船娘殷勤,在船尾的红泥小炉上温了一壶黄酒,宝钗自斟了一杯,搪搪砭骨的寒气。

一朝大厦倾倒后,亲族好友各自飞鸟投林。

骨肉至亲深陷囹圄却不能救,夫婿恩断义绝出家避祸,她被抄没为奴,下贱之身自是人人可欺,那一程的辛酸苦楚,连午夜梦回时也不敢细想。

机缘凑巧,她辗转流落东南地界,遇上故知。

有人不忘旧时一点相交,西处央告,散尽家资,将她从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赎出。

这一杯,谢袭人和她的丈夫的再生之恩。

她长身挺立,迎着东南遥遥施了一礼,神情肃然而恭敬。

春风牵动她的裙摆,错认成青色的帆。

薛宝钗半生飘零孤苦,容颜早不复当年的娇美,也不是什么清白身家,再嫁不过是填房或妾室,索性留下,赚些菲薄的银子贴补家用。

她日织夜绣,不过做几色针黹勉强过日子。

渐渐积攒了钱,袭人两口子又帮衬了许多,她就在邻近租了一间小院安顿了下来。

日月为经,春秋为纬,一程程的光阴像流水一样在她的飞针走线中穿过,织出她安定的后半生和唇间一点薄薄的笑意。

年少时读到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总是讶异柔奴为什么甘愿跟被贬谪的王巩去岭南荒僻之地。

男女之情逾越礼教却情深至此,一双乘辇坐轿,歌舞翩迁的玉足也可以万里相随;青年时历见黛玉整日抛珠滚玉,也不解聪慧才女的一颦一笑为什么被顽劣荒唐的世家公子所牵动;嫁为人妇后,面对勾心斗角的家宅和朽朽欲坠的基业,才明白人世间身为女子的艰难,不是靠三从西德压抑感受痛苦的天性,就是靠枕边人的几句温言掩饰不知所托的惶惑。

所以哪怕一点温情,她们也可以前仆后继地交付性命。

绿珠,杨玉环,李香君......红颜祸水死起来和贞洁烈女没什么两样。

她们飞蛾扑火地奔向爱情或礼教,每个人都以为看到了隐秘的自由或者崇高的理想,然后灯花嘶——炽热起来,她们就成了灰烬。

有的落在香艳的话本上,用美色与柔情装点了其他平庸的生命;有的凝在丝绢表诏上,用溢美和牌坊表彰了统治下的殉道者。

在男女,尊卑,君臣云泥之别的年代,为自己而活就是许多人一生实现不了的理想。

世道虚伪又残忍,薛宝钗很早就从女人们那里学会了自欺的手段。

《西厢记》勾起她的绮梦如热毒般燎心,《女儿经》解她的毒如冷香刺髓。

一杯杯,江潮推着江潮,酒推着无言的心事。

天色阴阴,满江的风乱吹,船娘急急收帆,迎接一场骤雨。

醉意朦胧的眼中,万千条人影如风中的烛光转动,她分辨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:浑身缟素的母亲拉扯着自己扑在父亲的灵前大哭,身着凤冠霞帔的迎春妹子盈盈拜别高堂,错金绣彩华服加身的元春端坐在画堂上,插金带银的王夫人闭着眼睛为金钏的死念佛......女人们的姿态如在庙宇进香拜佛般地虔诚,脸却阴沉沉地浸在大红的喜帕,珠帘,帷幄里,红得几乎沁出血来,像死尸般没有生气地盖着。

“哗——”满天满地的风雨劈下,江宽风紧,浊浪前推后涌,层层叠起急潮,猛然向船打来。

宝钗心底发颤,举到唇边的酒也要洒落了。

一阵奇异的熟悉感把她扯入漩涡,随后莫大的恐惧要将她撕碎。

她被风浪搅得眩晕,忽然抓住了一点清明——千万女子的遮面被暴烈的风吹散,现出一个个陌生的自己。

又过一阵瓢泼大雨,打去靡丽风流的梦魇。

冰冷的雨水敲碎了如镜的江面。

湍急的江流中,天地旋转破裂,山岳摇摇欲坠。

王侯们用呼奴携婢,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富贵妆敛一具具尸体,又用无数田间农户的枯骨砌成高耸入云的高堂阔室。

一朝风吹雨打,抛落生死哀荣,泼天富贵。

长风过江,布帘霎时掀落,掩住一江狼藉。

昏黄的烛火跳动明灭,船舱里带着微腥的水汽弥漫开来。

有青衣女子,身披烟蓑雨笠,孤身凌波踏浪而来。

她挟着一江惊风急雨,缓缓步入小舟,宛如山川风月入怀,不知者或惊疑为洛神湘女。

宝钗秉烛张袖,慢慢掩暗火光,依稀照见少女纤弱清丽,稚气未脱的面容。

虽不知故友为何入梦,她也无所谓惶恐。

反而从容戏道:“不知潇湘妃子来访,愚姊无备岸芷汀兰以祭,唯有一壶浊酒聊表相逢之喜,还望见谅。”

黛玉拣了宝钗的杯子,只斟了一盅酒,笑道:“我却不渴,只要一口搪搪雨气。”

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,剩下半杯递在宝钗手内。

宝钗笑道:“颦儿是笑我上了年岁,不许我多吃酒,这半钟尽够了,难为你想的到。”

说毕,饮干,将杯放下。

窗外细雨飒飒,天地暗沉如墨,宝钗拿拨子剔亮了灯,两人连袂而坐。

执手相看,宝钗见黛玉风采不减,依旧是春风桃花面,不觉羞叹自己早生华发。

两人亦无言语,缄默如白石伫立清溪,青山对映长河。

“自我弃世,算来一别十二载,今日舟中忽见阿姊己梳起妇人发髻,想来己经主持中馈,儿女成行了。”

黛玉看两岸草木被风雨卷落,心念一动:“阿姊当日曾指柳絮笑言‘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’,压倒众姐妹悲苦之言,今日可遂凌云心志?”

宝钗苦笑,“惭愧,那只是年少时的志向。

是我自矜清贵,心气高傲,以为凭着美貌和家世,就可以逾越命运的规则,轻易获得世间女子所渴求的殊荣。”

她轻轻一叹:“我也记不得这句诗的心境了。

也许只是想出奇制胜地压倒大家,也许只是羡慕贾府‘白玉为堂金作马’的富贵,也许是不甘心......”不甘心落入“飘泊亦如人命薄”的命运,所以宁可自欺家族还没有衰败,还能在白玉堂前饮酒作乐,度过平静的一生;不由留恋地呼喊“莫放春光别去”,让平静的岁月不要没入家族的巨变中;唯有时间,“也难绾系也难羁”,你我终会死于最后的春光里;只要女子沦为附庸的规则存在,自己的命运在他人的掌中沉浮,都会是“江南江北一般同,偏是离人恨重”。

敏感聪慧的她们都暗自写好了挽词,她却歌颂逝去的春光,朽烂的庙堂。

风把她高高抛向云巅,她为最后的盛大华美所眩晕,然后颤栗着沉没污泥中。

宝钗摇摇头:“你说柳絮本是一件没有根基的东西,只能随风飘转,谁知道结局是陷于泥中还是扶摇九天呢?

与其交给命运将我们吹向未知的方向,不如学你,早早离散,不要留在这世间好。”

她想起一个女子曾经下笔决绝,一句“嫁与东风春不管,凭尔去,忍淹留”,倾尽了羸弱躯体下的豪情。

她与她并肩立在春风里,看她拈着柳絮作诗,时而抬眉浅笑,宛如濯濯舒展开的春柳。

她把活着的生命献给爱情,死去的生命还给自己。

黛玉展颜一笑,亦如往昔:“不,我们还可以决定命运的结尾。

我决定了死,你决定了生。”

“可惜‘生亦无忧,死亦无撼’,我们都做不到。”

宝钗慢慢喝着酒,黛玉低着眉听她说着。

“纵然侥幸能获得荆钗布裙的生活,世道如此,我也只能悲叹‘为失三从泣泪频,此身何用处人伦。”

“我们的悲剧,再怜香惜玉的男儿,也只能叹一句:‘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泪相和流。

’女子,可以安慰他们寂寞的感情,可以装点繁华的庭院,可以衬托臣子的气节,但唯独,不能焕发自己的生命。”

薛宝钗苦笑:“你看,就连你的泪,人们都说是为他而流,不是么?”

黛玉无言地笑了笑,又为她盛满了酒,轻轻说:“如果能将我们朝生暮死的岁月,托身于山川大河,融入进清风明月,或许能摆脱世俗的束缚。”

她浅浅拂袖,半杯残酒泼进了江河,转眼被雨水冲洗得无踪无迹。

雨势渐渐转小,低低切切地打在窗户上,好像微弱的哭声。

宝钗举杯邀酒:“年命遒尽,修短随化,人们都哀叹‘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’,不过是有未尽之事业,未了之心愿。”

“千年万年,总有人可以挣脱世间为女子铺好的道路,走出一条新路。

到那时,我们能再肆意的活一场,就好了。”

“不过,像现在这样,能清清楚楚地过完一辈子,也很好。”

不计几时,醉梦沉酣,对饮者亦翩然离去。

红日透过窗棂,宝钗沉沉转醒,恍惚只记得与一女子对饮,却不留只言片语。

想来应是船娘作陪,不知聊遍了这江上的几程山水,数过了几点烟帆。

雨霁天晴,风烟散尽,天与山都泛起淡淡的青色,万顷的碧波轻轻摇着小船,两岸山花簇簇,在雨水的润泽后,开得无比娇艳热烈,好像在青山间燎了一把绵延的火。

衬得江崖峭壁上的兰草更加青郁。

山野间传来猿鹤一声清厉的长啸,舟子也唱起悠长嘹亮的调子远远相和。

清风徐徐,回首轻舟己度过云树千山,她突然感受到几十年来未有的痛快,这心意来的无比坦率,无比轻松。

她笑着将一杯酒洒向茫茫的山岳大川,送滚滚逝水带着无数的恩怨故事永不回转地奔向红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