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姑子被衙役高高架起,脚半悬在空中。
珠红幔帐开始后退,整座露华轩都在向后挪动,场景变成了街市,一张张人脸在她两边快速切换着。
“这不是那个傻子吗?”
“听说出生脑子就坏啦!”
“这张脸长得真是!
没想到心肠也这般狠毒,该!”
“听说死的人是张家的公子呢,露华坊这下算是完咯。”
突然,她鼻梁上一阵剧痛,令人作呕的腥味儿直冲鼻孔。
“打她!
打她!”
两个孩童在朝她扔臭鸡蛋,一只砸中了她的太阳穴,一只正打在右眼上。
麻姑子眼睛染得生疼,只见红红绿绿的东西从半空中朝自己扑来,众人的影像交织成了密密麻麻的色块。
蓦地,两张清晰的面孔出现在人群之中。
那是一男一女,像是一对中年夫妻,都穿的格外华丽,一看就是富庶人家,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。
那女的正低头拭泪,男的对麻姑子伸出手,似乎想要拉住她。
麻姑子看着看着,心莫名的疼起来。
她来不及看仔细,两人的身影已经被蠢蠢蠕动的人潮湮没了。
她被拖入县衙的公堂时,县衙门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。
“威武——!”
吏役齐集排衙,红黑色的棍棒急促地敲击着青灰石砖,让人心惊胆寒。
棍棒声停,万籁俱寂,只有麻姑子牙齿打颤的声响清晰可闻。
站在县令身侧的师爷一手指着麻姑子,大声叱道,“大胆!
见了县太爷,为何不拜?”
两个衙役立即反扭住她的胳膊,按住她的后脑勺,向地面磕过去。
“咚,咚。”
响亮的磕头声传来,县令满意地抿了抿嘴唇。
“堂下何人?”
他正色问道。
麻姑子抬起脸来直愣愣的看着县令,额头上被撞出了一大块红印子。
公堂里沉默了半晌。
师爷忍不住凑到县令耳边小声道,“大人,此犯是个傻子。”
县令皱了皱眉,“找个能说话的人来。”
“传李氏——!”
衙役喝道。
老板娘款步跨过门槛,先是磕头,尔后又躬身向县令和师爷一一行礼,“民女李氏见过大人。”
“你可认得她?”
县令看看老板娘,又看向麻姑子。
老板娘立刻做出同情的表情,“认识。
她从前是个叫花子,居无定所,我们家姑娘见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,时常给她饭吃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?”
县令又看向麻姑子。
“我……我叫……”麻姑子哆哆嗦嗦道。
老板娘赶忙打了麻姑子一掌,“见了县令大人,要说‘民女’。”
又对县令解释道,“大人,她脑子有问题,没有爹娘给她取名。
邻里间的看她一脸麻子,都叫她‘麻姑子’。”
几个衙役窃笑起来,县令厉声咳嗽了两下。
“罢了罢了,把尸体带上来。”
两个衙役抬着一只黑色的麻布袋走来,将麻布袋放在麻姑子旁边。
“麻姑子,本官问你,你可认识此人?”
县令有意拖长了音调问道。
麻姑子侧头看了一眼,麻布袋上端有一个开口,里面露出一张灰白色的人脸。
“认、识……这是张公子,是娘、娘子的常客。”
似乎竭力想做出机灵顺从的样子。
“此人可是被你所害?”
县令又问道。
不等麻姑子回答,惊堂木“啪”的一下子拍在桌案上,“从实招来!”
“回大人,”老板娘抢着回答道,“民女进屋的时候,张公子已经死了。
她就躲在床铺里面。”
“死了?”
麻姑子小声嗫嚅道,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尸体,猛地向一旁缩去。
老板娘话毕,师爷紧跟着激动起来,尖着嗓子叫道,“一定是麻姑氏,杀了李公子,畏罪躲藏在房间里!”
说着看向两边的衙役,“你们还等什么,还不拖出去,羁押归案!”
两个狱吏从后面朝麻姑子快步走来,麻姑子大声叫喊起来,“麻姑子,没、没有杀人!”
“慢——”县令勒令道,狱吏稽首回到队列之中。
“你说你没有杀人,那为何会躲在床铺里面?”
“是、是娘子,”麻姑子吞了一口唾沫,“是、是我,我喜欢到娘子的厢房里玩,娘子怕客人打、打我,就让我躲在床铺里面。”
“娘子又是何人?”
县令问。
“回大人,”老板娘答道,“是我们露华轩的姑娘,名叫虞——不不不,名叫羽弗氏。”
听到虞娘的名字,围观的众人又炸开了锅。
“虞娘?!”
“莫非虞娘也被这杀人魔给害了?!”
县令捋了捋胡子,“你是说,你怕张公子打你,才躲起来?”
“是!
是!
是!”
麻姑子拼命点头。
“那你又是何时走进羽弗氏的厢房的,当时羽弗氏可在房中?”
“我、我——民女去山上采虞美人,回来正好下雨,我见娘子不在,张公子就躺、躺在地上,我、我怕张公子打我,就,就,”
“采虞美人?
在何处采的?
何时去的?
可有人能为你作证?”
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麻姑子又晕了头,半晌挤出一句,“就,就是山上。”
县令揉了揉眼角,又看向老板娘。
“回大人,”老板娘款款答道,“麻姑子说的是城外官道边的后山,听说——说那里是个乱坟堆,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,不巧山头上的虞美人长的极好,我家姑娘素来喜好虞美人,除了这丫头,也没人会去那里。”
“嗯——”知县沉吟半刻,又问老板娘,“你可曾见麻姑子今天去后山?”
老板娘想起麻姑子背着几大捆花枝,站在楼道前,浑身沾满泥水的模样,她没有片刻的迟疑,“回大人,民女今天不曾见过。”
“既是无人作证,肯定是这丫头想编个幌子诓骗大人!”
师爷又插嘴道。
县令抿嘴不答,一番思忖之后才命道,“还有其他人证,一并传上来!”
没过一会儿,两个男子被带了上来。
其中一个正是自南方来纳征的管事,另一个是一个青年男子,上身只披了一件薄丝褒衣,头上松散的系着一顶乌沙长耳白高帽,一看就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。
两个人在堂下站定,公子哥儿立刻跪下磕头,那掌事的却只是弯腰作揖。
“你——”师爷立刻伸手指向掌事的,“为何不跪拜?”
“欸——”县令制止了师爷,瞟了眼掌事的腰间系着的玉佩,玉佩上的图腾来自一个显赫的南方世族。
“在下王石,见过县太爷。”
县令还没问话,掌事的先开口道。
王家,果然没有料错。
县令心中凛然。
掌事的继续说道,“我等奉命来洛阳城寻一位姓羽弗的娘子,刚落脚露华轩,便见这位公子横死在厢房里。
初来乍到,我等与此案并无瓜葛,还望大人明察!”
“唔——你放心,本官定不会冤枉好人。”
他这样的芝麻官可不能太岁头上动土。
“我等受家主重托,不料遇到这样的祸事,那位羽弗姓的娘子恐是一道被害了。
望大人早日结案,我也好对家主有个交代。”
掌事的说着又低头作了一个揖。
县令只觉得眼皮直跳。
好大的口气,不光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,还要借他的手找个替死鬼,免得主人责罚。
“羽弗氏?”
县令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,转向老板娘,“是你那露华轩里的胡姬吗?”
“不不不,”老板娘辩解道,“羽弗艺名虞娘,是我们露华轩一等一的头牌姑娘。
她并非是胡人,只是长得与寻常女子不同。”
老板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,“难怪今儿个一大早就没见她,想来,虞娘一定也是被这个黑了心肠的牲畜给害了!”
说着戳了一下麻姑子的太阳穴,掩面哭泣起来。
“什么?”
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宽袍公子忽然长啸一声,一下子扑向老板娘,两手抓住她的肩膀,“李氏,你快说清楚,虞娘真的死了吗?”
老板娘顿时花容失色,连连后退,“张公子,有话好说,有话好说。”
一旁的麻姑子听说虞娘死了,似乎受到了极大的触动,歇斯底里的喊道,“麻姑子没有杀娘子!
没有杀娘子!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,围观的人群已经沸腾起来,各种呼嚎声不绝于耳,公堂上也乱作一团。
“肃静!
肃静!”
几声惊堂木响,喧闹声才渐渐平息。
麻姑子被两个衙役紧紧缚住,动弹不得。
张公子一下子推开老板娘,扑倒在地,呼天抢地地哀嚎道,“大人,您可一定要为虞娘做主呀!”
“您有所不知!”
张公子抬起头拭泪,“虞娘,那可是城中各家公子的心尖尖呀!
都说胡姬貌美,可是虞娘,却比胡姬还要美上七八分呀!
那媚眼,还有那纤腰,”他说着用手去比划了一阵。
师爷正准备骂过去,张公子又说道,“提到虞娘的芳名,洛阳城中的世家子弟何人不知,何人不晓!
各家公子还约下比赛,谁能先把整个洛阳种满虞美人,谁就能率先跟虞娘共度良宵。”
他说着,咧开一个涎皮的微笑。
县令侧目不去看他,师爷见状立刻道,“公堂上休要胡言!
把他赶走!”
张公子转脸又哭起来,被衙役拖出去的时候,许久还能听到他的哭声。
县令开始最终宣判,“本县花子麻姑氏,枉负恩情,一连残害两条性命,你可认罪?!”
麻姑子被猛地推倒在地,两根杀威棍交叉在她背上。
另有两个衙役走到她身后,杀威棍已经高高举起,随时准备开始行刑。
公堂外乍然呼声四起,众人拍手称快,“砍她的脑袋!”
“杀人偿命!”
麻姑子的脸紧紧贴着地面,牙齿咬得咯咯直响,背上的杀威棍竟有些压不住了,两个衙役面面相觑,不敢相信如此瘦小的身躯,竟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来。
“不服!
不服!”
麻姑子嘶声大吼,全身紧绷,发癔症似的抖个不停,身后的衙役像是被魇住了,板子迟迟不敢落下。
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奋力挣扎的瘦小人儿身上。
“啪!”
一只令签砸到麻姑子脸上,县令已经站了起来,满脸赤红,“还不快用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