肃国隆冬，北风凛冽。
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，寒流滚滚，枝条摇摆，正酝酿一场大雪。
正是夜半，
炊烟从都城百姓门户升起，似是炭灶火化成的幽魂，带着都城的声息和呼吸，缭绕着向巍然宫殿飘去。
狂风吹动窗棂，屋中布满烛火，烛影摇晃在空瓶与空樽间，照的屋中更加惨白，寒意袭人。
宫中巡防经过云影宫时，偏殿里的内侍们皆熟睡着，只有两人清醒的听到铿锵有力的脚步声。
不，也许是一人一魂吧。
七天了。
整整七天，卫斯才慢慢接受这个殿内只有他看得到这个女鬼的事实。
可即便心里选择接受，也很难在她注视下若无其事的去屏风后如厕，本想多撑一会，可全身肌肉紧张到酥麻，已经到了半柱香的时间都难熬了。
卫斯闭着眼，小手在被窝里攥紧被子，后悔在白天多喝了碗凉茶。
顶着她带有审视的冰凉目光，还是让人冷汗直流。
一开始她也不做什么，就是盯着看，似是许久不见陌生的物件，想要仔仔细细的观察，他也努力装作看不见的样子，而慢慢就不一样了，小孩子的伪装定不能天衣无缝，而她也总是在试探。
感觉到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飘飘的摸上他的脸颊，温凉的声音响起：“你抖什么呢？”
小小的少年也不是只在被观察，从他看来这女人只衣着奇怪，很少出声，目光清明似不带恶意，除了没有心跳，似与常人无异。
也许是不知天命的人死去，不许自己安息。
踌躇好一会儿，他才缓慢的睁眼，狭长的丹凤眼，眼珠却乌溜溜的如一汪清水透着无限纯真，惹人怜爱。
仍白着小脸看着她回话：“我看得到，也听得到你。”
终于听到想要的回复。
敛眸几瞬，褚松月才恢复理智，故作平常地说：“我早发现了，你演技可真不咋地”也不知她在骄傲什么，自己总在不经意回头间总被她吓一跳，都这般动静了。
还不等卫斯极快心跳恢复些许镇定。
“你，明天出去给我多带几本书，不几十本，几百本也行”她手一挥指指点点：“铺满这里”
“我出不去”
“什么叫你出不去”
“我被禁足在这里，你没发现吗，七日我都未出过殿门”
褚松月茫然的啊了声，像是没听懂。过了好一会，她才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卫斯也不知该怎么回答，如今母后看向他和妹妹的眼光如此陌生，父皇要将他幽禁，还将妹妹送去瓴妃宫中寄养。
他低下眼，淡淡说了声：“我也不知，我还在想”
褚松月见此微征，沉吟思索了片响后，“没事的，我也不知我为何在这里”
迟疑了一下，还是问道：“或许，你有没有，听说姚世雪这个名字”
他抬眼：“没有，是我父皇的妃子吗”
褚松月听到没有的瞬间，僵住了一阵，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，愣愣的低头，后抬手将水色抹去，复又像是了然般喃喃：“应该的，应该的”
卫斯不知其因，只看着她。
只见她弯起眼睛，对他一笑，仿佛倒映出照不进来的月光。
由衷道“谢谢你，我很高兴”
她是真的高兴，时光遥远，早已不知在这殿中度过多少春秋，一天又一天，杳然如故。
想起曾经还可以通过附身出去走一走，而早已只剩下焦急无望的期待。
她似是真心感谢，卫斯见她情绪稳定，又怕她一会问个不住，连忙趁机说出想去如厕，在得到她会避开些，不会再一直盯着自己的答复后，便起身走去。
回来走到床榻边，她已不在，右侧传来翻书的声音，转头见她站在书桌前，一点点翻阅白日余少傅送来的字贴，
“是我练的字呢”似是被陌生人仔细查阅功课般，心想阻止，却见她紧皱着眉，像是翻页这件事需要十分的力气。
卫斯这才注意到，她的手似乎要极大的关注力，才能不轻飘飘的穿过字贴，完成翻页这一举动，见她看的认真，似是不受黑夜干扰，也没有转头看向自己，便想随她去吧。
卫斯回到榻上，盖好被子，感受被子中的余温。不知多少年没有人打扫，即便经过仔细清理，还是有些陈旧尘味。
躺了一会又转头去看她，她穿着吊带绿色长裙，肤色雪白，直垂在背上的长发浓密又柔软，有着深邃的光泽，淡淡夜风透进，吹动她的裙角。
此时低着眉眼，清丽剔透又给人无边寂寥之感，光聚集在她的裙摆上，仿似开瑟缩寂寞地幽暗之花。
“也不知她能不能感受到冷”报着这种想法，在摇晃的烛火照应下，卫斯沉沉睡去。
再醒来时似是有风吹过，起来便看到窗不知何时开了，她正看向院中，目光悠远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大雪只下了半夜之后便再次停了，
院中静静的，鸟声也不见，几棵青柏枝头有着薄薄雪白，被她看着也像变成了悲伤之树，向上的枝丫虬张。
卫斯自来到云影宫，还是第一次看到院中景色，刚来时满心疑惑，疑惑父皇母后，疑惑这个奇怪的女人，殿门关了也没多看上一眼，光秃秃的云影宫，没有满院殷虹的梅花簇着团团白雪。
临华殿。
也不知何时能回去，每当这种时候，卫斯便会让自己停止思考，问不出答案的问题，以后自然会知晓的。
“你饿吗？”
卫斯既已接受，便想将她当作平常人相处，穿戴整齐，走至门口，回头问向她。
她似是没有听到，在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卫斯从门口拿回内侍准备好的洗漱用品与食盒，有些温，转身放在桌上。
洗漱过后回来发现她已站在桌前，眼神突然变得热切起来：“你吃，你吃”
“你要吃吗”卫斯又开口道，
“吃不了的，烧了我也吃不了，连蜡烛我也吃不了”
她只兴高采烈的看着他：“我看着就行了，我能想象味道”
卫斯被她盯习惯了，心中不再害怕，静静吃着。
她含笑站在桌前看着他，时而歪歪头轻笑，似是很习惯，也像是透过他望向故人。
第一个和平之夜度过，见她不再像昨晚那般寂寥，气氛也十分温和，沉思过后开口道：“你要找谁吗？现在我出不去，但可以找太傅，你有什么未了的恩怨，都可告知，我会尽力帮你”
又忆起昨晚她的模样，想着好叫你早日投胎去，莫再痛苦的留在人世。
褚松月又想说些什么，却又找不到声音，缄默半晌：“也有人这样问过我，我对她说，我想回家”
卫斯看着她，小小的人却似乎有很大的包容性，鼓励着不知多少年未开口的她。
“我都忘了我来自哪里，只记得灵魂跋涉在一条小路上，在虚空中走着走着就来了这里，在你之前，这里只住了一个能看到我的女孩，你若想帮我，先帮我查查，这里有多少年没有人住了罢。至于人，不过还是不要打听了吧，免得她危险。”
又沉默了一瞬，她突然哼起了一首儿时的歌曲，没有看到卫斯因熟悉的音乐震惊的瞬间抬眼，“我能忆起来的故乡的音乐，还记得我有家人，我也知道，我大概是回不去了”
孤独于空虚太久，心脏也早已停跳，哪里还有归期呢。
卫斯激动站起，双手颤抖的抓着她的手臂，她见状正要劝说帮不了我也没什么，有人在能够满足了。
“你，你故乡的音乐，我听过的！你是母后对不对”
“你与父皇，他，他知道你在这里吗，你知道芯儿被送走了吗！”
褚松月的声音戛然而止，看着这个有些震怒的少年，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，轻柔细语着开口：“我应该，不会是你母后”
少年反应过来松开手，眼眶一点点红了，低头道：“也是，我怎会认不出母后呢”她抬头看向他，见他忍着泪意，便用尽力气拍了拍他衣袖：“也是会有这样的事情的，既然我能来到这里，其他人也可以”
少年反应过来，擦掉湿润，见她淡笑望着自己，心中讶异：“你在这里待了很久，你认识我母后吗”
“不认识的，因为在这里时间久了，只是时常想，很多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”
“我还经常想，我算不算个鬼，遇到真正的冤魂，我会不会害怕呢”
卫斯握了握发颤的双手，又坐回椅子上：“那你们会不会，是一同来的呢”
褚松月：“我也不知道，或许你能多同我说说，你母亲的事，她是，不在了吗”
卫斯定了定神，心中疑惑若不跟眼前这个只有他能看到的“幽魂”开口，少年的心事还不知要如何宣泄。
经过短暂的挣扎后抬起眼，在她平静又温柔的目光中思绪平稳了起来。
